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苏轼《寒食雨》
这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到黄州后,在第三个寒食节时写的一首诗。在诗中,苏轼借寒食前后阴雨连绵、萧瑟如秋的清冷景象,写出心中彷徨、悲凉的心境。
原来自苏轼来到黄州后,尽管一家人节衣缩食,但他们的积蓄也因生活开支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他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顿。幸好苏轼的黄州好友马正卿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从郡里为苏轼申请下来一块荒地,这块地在黄州州治黄冈城东。
于是苏轼便在这块租来的地上带领一家人开垦荒地,在地里种上了庄稼,苏轼亲自劳作其间。这样一来,他们一家人的口粮暂时得到了保障。因为这块地位于城东,而且是一块坡地,所以苏轼便给这块未命名的土地取名“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苏轼一有闲暇就到田间地头躬耕劳作,这块地的不远处就是奔流东去的长江。当庄稼喜获丰收,苏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为此还饮酒相庆。正所谓“诗酒趁年华”,苏轼在这样的情境下当即赋诗一首: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然后,苏轼趁着农闲时节,在东坡这块土地上,选择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修筑了一座五间房舍的农舍,这是一座土木混合的简朴的居所,因在春雪纷飞中落成,所以苏轼在正厅的四壁上画满雪景,并将居所命名为“雪堂”。
雪堂是苏轼在黄州时唯一体面的居所,他在这里经常接待慕名前来的黄州士人,抑或接待远道而来的探望他的好友,苏轼自己夜间主要还是和家人一起住在临皋亭。
每当夜阑人静之时,苏轼总是索性来到江边,欣赏水天相接、风露浩然的江景,这让词人心有所感:荣辱得失如今皆已淡然,唯有衣食身家之累没法解脱,所以还得在这纷纷扰扰的世上奔波忙碌,所以他会随口吟出“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样蕴含着无尽感慨与人生思索的句子。
苏轼虽然有着浪漫的情怀,也不乏诗人的率真恪纯,但这一切不会引起对于现实的完全舍弃或背离,他始终执着于现实,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家庭所肩负的责任。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轼一家数口的生活则需要有长远的、稳妥的安排。东坡这块地毕竟是租来的,不属于私产。所以,苏轼打算在黄州再购置一些田地,以作长久的生计。
于是,在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的三月七日这天,苏轼在几位黄州朋友的陪同下,来到黄州城附近的沙湖,购买、置办田地。苏轼手里握着竹杖,脚上穿着芒鞋,一边赶路一边与朋友欣赏着沿途的景致。大家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成想天公不作美,眨眼之间风云突变,下起了阵雨。
同行的朋友都觉得十分狼狈,但苏轼的心情丝毫没有被突来的风雨影响,他想:大雨既然已经来了,一路途也没有避雨的去处,还不如坦然面对这突来的风雨。不一会儿,云开雨霁,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就像沿途的一个小插曲,看到自己在风雨中竹杖芒鞋、一蓑烟雨的情形,苏轼不禁回味良久,于是他写下了一首《定风波》的词作: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诗人坦荡旷达的人生态度的自我表白,一边是风雨之中料峭的春寒,词人感到丝丝的冷意;一边是风雨之后的斜阳晚照,词人又感到些许的暖意。这既是写景,也是表达人生的哲理。人生不就是这样充满起起伏伏,在兜兜转转中追寻那一份安放心灵的沃土吗?在寒冷中有温暖,在逆境中有希望,在忧患中有喜悦。
心灵进入了宁静的境界,再看生活中的风雨或阳光,还会有什么区别呢?当你对人生的这种辩证法有了了悟之后,就不会永远沉陷在悲苦和挫折之中,就会在微冷的醒觉中升起一股暖意、一线希望。
这首《定风波》或许能看出苏轼在黄州期间的人生际遇与精神世界。如要说最能体现苏轼在黄州初期的精神世界,他接下来写的一首《浣溪沙》可以说将苏轼爱黄州的种种情感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这首词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比起苏轼“沙湖遇雨”的故事也不遑多让,而且这个故事也是由“沙湖遇雨”引起的。原来,由于苏轼在黄州从事忙碌的农事活动,加之在沙湖购买田地的途中着了风雨,不久他的左臂隐隐疼痛起来。因为苏轼要从事农事,左臂的疼痛让他一时无法正常劳作。
朋友告诉苏轼,离黄州城不远的蕲水(今湖北省黄冈市浠水县),有一位叫庞安常的医生,他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的本领。于是苏轼来到庞安常处寻求医治。
庞安常医术精湛,针灸尤为一绝,他轻财重义,博古通今,是远近皆知的名医。庞安常医德高尚仁心爱民,为病人看病,腾出自己房屋当作诊疗室,常常数十上百人不断,病人病愈之后方才离去。非常遗憾的是,庞安常为人治病手到病除,自己却因为小时候患病而失聪,无法治愈,从此失去了听觉。
庞安常虽然失聪,但颖悟绝人,苏轼来到庞安常的诊所,他们用纸笔交流,苏轼在一首诗中曾这样说庞安常“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庞安常对症用药,用针灸疗法为苏轼治疗臂疼,经过几天的针灸治疗,苏轼的疼痛得到缓解,如先前一样能从事体力劳动了。
这样一位仁医,显然与苏轼志趣相投,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莫逆之交。或许是因为相同的人生际遇吧,为什么这么说呢?试想一下,苏轼才华横溢,却仕途坎坷,来到黄州又面临贫病交加的人生境遇;庞安常医术精湛,却后天失聪。这样在这样的情境中相遇,在这样的时空下,他们以医生和患者的身份的相遇,对彼此多了一份同情,也多了一份好感。
苏轼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两人相视大笑。从这行文字中也可以看出,苏轼对庞安常这样一位失聪的名医,是报以深切的同情和热情的赞赏的。
苏轼病好后,两人相约同游位于蕲水的清泉寺。距蕲水城外约两公里的的清泉寺,寺东有泉水,出自石壁间,原有二泉,一名甘露,一名玉液,甘美清香甘冽,因名清泉寺。清泉寺下临兰溪,兰溪水出于箬竹山,溪水西流,溪旁多兰花,故名“兰溪”。
兰溪幽静,景色优美,苏轼触景生情,信口而歌,写下一首《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原词如下: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首词开篇从清泉寺幽雅的风光和环境写起。山下兰溪里的溪水潺潺,岸边的兰草刚刚萌生娇嫩的幼芽,尚且短小,但生机勃勃,长势很快,已由岸边蔓延至溪水中。松林间的沙路,洁净无泥。傍晚细雨潇潇,寺外传来了布谷的叫声。
杜鹃啼声凄婉,本是极易引发羁旅之愁的,但作者此际漫步溪边,触目皆是盎然的春意,浑然忘却尘世的喧嚣和世事的纷扰,加之疾病始愈,有医者相伴游赏,可想而知,词人的心情是愉悦的。
所以杜鹃的啼叫亦未能搅乱词人游赏的雅兴和情致,眼前的景物唤起的是对大自然的喜爱及对人生的回味,并由此引出了下片中词人的对人生的哲思。
下片借景抒怀。江水东流,百川入海,似乎是人们潜意识中的认知,有一首脍炙人口的东汉古诗这样劝谕年轻一辈:“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时光流逝,一去不复返;江水东流,奔流不复还。但苏轼在这里看到了向西流淌的兰溪水,这不禁让词人欣喜若狂。站在清泉寺前,面对这西去的流水,苏轼突发奇想:“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谁道”两句,以反诘唤起:以借喻回答。“人生长恨水长东”,光阴犹如昼夜不停的流水,匆匆向东流逝,一去不可复返。青春对于人生来说只有一次,正如古人所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这曾使古今无数人为之悲叹。
而苏轼此际面对着眼前向西流去的溪水,却产生奇妙的遐想:既然溪水可以西流,人为什么不可以重新拥有青春年华呢?
苏轼在这里的反诘一问:谁说人生就不能再回到少年时期?意思并不是说人生可以回到青春年少。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是说:人生应该保持一种年轻的、积极的、乐观的心态,因为人并不能改变自然规律;所能改变的,仅仅是对周围事物的态度和看法。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讲,人未尝不可以老当益壮。自强不息的精神,往往能焕发生命的光彩。因此词人发出令人振奋人心的议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这两句流露出一种不悲白发,虽然失意仍力求建功立业的积极向上的乐观精神,让词义散发着永恒的青春活力与生命力。
从大自然的气象中,苏轼领悟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真谛,激发出自强不息的乐观精神,摆脱了时间匆匆流逝给人带来的无力感。苏轼作这首词的时候早已不是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了,他已是一位年近半百、接近天命之年的人了。这一年龄,就像杜甫诗中的“人生七十古来稀”那样,在苏轼生活的时代也已算是步入老年了。
如果是一个悲观论者,他会想:“我人生的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最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自然,对未来他也会放弃努力;如果是一个乐观的人,他会想:“我的人生才过去一半,还有好几十年的岁月没有开始呢,只要我努力,就会有成功的机会。”自然,对未来他会是满怀希望、憧憬与奋斗。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对此时的苏轼来说,悲观、乐观,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从乐观的角度看“谁道人生无再少”问得完全合理,积极进取、拼搏向上,即使岁华摇落、两鬓苍苍,仍能散发青春活力,返老还童。人就应该学苏轼此时的这种乐观精神,用乐观的态度对待人生。乐观、悲观只是一念之差,换一种想法,我们就能换一种心情,眼前也能豁然开朗,打开一片新天地。
词作最后一句“休将白发唱黄鸡”,大意是说:不要在老年感叹时光的飞逝啊!“白发”、“黄鸡”,比喻世事匆促,光景催年。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在《醉歌》中写道:“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白居易的诗句,一味悲叹容颜易老,时光飞逝。
苏轼认为,白居易的诗句未免太过于消沉,于是他反其意而用之,苏轼认为,人即使到了暮年,也不应有那种“黄鸡催晓”、朱颜已失的衰颓心态。谁说人生不可能再年轻?门前的流水尚可以一辈子朝西,人又怎么可以唱那些黄鸡催晓的悲伤歌曲?
苏轼借由蕲水兰溪的春色与眼前“溪水西流”的景象,引发出一段振奋人心的一段议论。这种议论不是抽象的,概念化的,而是即景取喻,以富有情韵的语言,摅写有关人生的哲理。
苏轼希望人们不要徒发自伤衰老之叹。应该说,这是他与命运抗争的不遗余力的告白,这是对生活、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这是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在贬谪生活中,苏轼能一反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唱出如此催人自强的歌曲,这体现出词人热爱生活、旷达乐观的性格,这也是词人的人生哲学:只要心不老,青春就永远不会老去;老去的,只是岁月本身。
在黄州时,苏轼写了不少旷远清超的诗词,有些名句时至今日,依然被人们传颂,如“一蓑烟雨任平生”,“诗酒趁年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等。
这首《浣溪沙》苏轼来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外部环境依然没有丝毫改善,他的心灵世界却已大大不同于往日,一个崭新的自我在苦难中蜕变出来,幽怨、愤恨都已成为过去。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后,苏轼变得更加光明、温暖、亲切、宽容,更加平和恬适、自然真率,充满了闪耀着智慧光彩的成熟的幽默感,也充满了宁静隽永、淡泊清空的审美情趣。苏轼的情绪或许是随时多变的,但是旷达和超然却已成为他性格的主流,他的思想和艺术由此而升华到一个极其美妙的境界。
就像这篇文章开头引用到的苏轼的那首《寒食雨》一样,那是苏轼对现实生活的摹写,也是他悲哀心境的反映,同时,也反映着词人内心的真实欲望:他希望能回到过去的生活状态,实现自己为国为民、建功立业的抱负。而现实的悲凉惨状,令词人内心悲苦不已。极为痛苦。
但当他逐渐适应了黄州的生活后,就像这首《浣溪沙》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词人对青春活力的呼唤,对老而无为的观点的否弃。苏轼的难能可贵,在于他并没有止步于对现实的痛苦感受之上,而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不断地让理性精神指引自己,从而获得灵魂上的安宁。这一点对于身处逆境中的苏轼来说,便显得尤为可贵。
这首词,上片写暮春三月兰溪幽雅的风光和环境:山下小溪潺湲,岸边的兰草刚刚萌生娇嫩的幼芽。松林间的沙路,仿佛经过清泉冲刷,一尘不染,异常洁净。傍晚细雨潇潇,寺外传来了杜鹃的啼声。下片抒情,富有哲理,振奋人心。
词人选取几种富有特征的景物,描绘出一幅明丽、清新的风景画,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表现出词人爱悦自然、热爱生活的人生的情怀与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我是小话诗词,好词共读,佳作共赏。纵观苏轼的这首《浣溪沙》,词义流畅自然,音韵婉转协美。整首词能给人带来极度舒适的视听体验,词中流露出对青春活力的召唤,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读来振奋人心、激励人心。
品味这首词如同聆听一首意气风发、激荡人心的生命交响乐,如同赏阅一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自白书。尤其是苏轼的“休将白发唱黄鸡”一句蕴含的乐观情怀,是普照心灵的温暖的阳光,它使人对人生抱着热望和期冀。千百年来,不知令多少失意的人从中汲取养分,从中重拾自信,从中领悟到人生哲理,并继续在逆境中成长、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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