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总要红尘中经历水的洗刷和火的煅烧,才能有更真切的沉淀。
青年杜甫怀着“会当凌绝,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事实上却连一家老小的生存都成了问题,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后,喊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凄怆而伟大的呼声。
苏轼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通过礼部试、殿试,后来又在难度极大的制科考试中取得佳绩,可谓一帆风顺,意气风发。
后转任地方,致力民生,颇有建树。但他的第一场政治风暴来得相当突然和凶险,是三峡的急流危石所不能比。
乌台诗案发,是年苏轼44岁。苏轼本来就对生命有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些诗句是在他赴任凤翔前后,写给弟弟子由的,那时他还年轻,仕途也才真正开始。
后来又曾寄语子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步入不惑之年,漫漫牢狱,莫须有的诘问,更是让他和生死促膝交谈。
李斯在临刑前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生命可以如大海般浩瀚,但在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往往凝成一泓清潭,映照一轮明月。
苏轼也是如此。他自忖在劫难逃,设法给子由送去了绝命诗,托付后事,泣诉深情:“……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对苏轼的一生而言,乌台诗案让他深谙官场的黑暗和卑鄙,但这些都无足轻重,更重要的是拉近了他和生命的距离。
穷则独善其身。来到黄州的苏轼乞田于东坡,筑堂栖身。此时他由积极入世,转向自己的内心。
“东坡居士”自号的出现,意味着他的思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佛老之学成为他心灵新的栖息之所。
在这里,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从容地和生命作深入的探讨。求田问舍,除了生计,还为了品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可以如化外之人,隐几而眠,以臻物我两忘的妙境。
生命的浮华片片飞散,“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不再执于自我,广交朋友,放浪山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他随缘自适,还生命的自由,得精神的大自在。
他济世的情怀或许从未真正放下,但在这流放之地不断地消解。他歌咏赤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尽管豪放,却没有在黄州时“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壮,多了一些无常的惆怅。
《坛经》云: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苏轼对生命不可能放任不管,他在努力寻找那个“真”。于是,他把生命放入到宇宙中去思考:“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苏轼完成了一个关于生命哲学的伟大思考,他体察到了生命的堂奥,由自我本性之真,升华为生命之真。他为生命之谭注入了不竭的永恒。
宗璞先生说:“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相隔千年,遥相辉映。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空明的境界可以洞见一个冰清玉洁的灵魂。
后来他曾两度进入权力中枢,最风光的时候官拜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此后,又在倾轧中出知地方,在宋哲宗亲政后,被连连贬谪。即便在被贬海南的惠州、儋州时,他都不惊不怖,“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很难相信这脍炙人口的诗句就是他在惠州贬所而作。那里生活艰难,瘴气严重,患难相随的侍妾朝云便是病逝在那里。
“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立身所在,便是故乡所在,何必再分东西南比。
苏轼为朝云写的墓志铭比亡妻王弗的短了许多,不是因为有妻妾之分,也不是因为情感的厚薄。
受苏轼的影响,朝云笃信佛教,“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朝云“忠敬若一”,生死相依。苏轼对她情深意长,但在洞察生命的真谛后,何必再繁文赘言,只是由衷的希望“浮屠是瞻,伽蓝是依”的爱妾能了却宿愿,“惟佛之归”。
这是以血写之,也体现出在对生命顿悟之后的释怀。
李叔同遁入空门,是为弘一大师。在圆寂前,嘱咐弟子,火化遗体时不要伤蝼蚁性命。
苏轼钻研佛老,但他不会知空而遁空,更不会仅仅为自己的来生着想。不论是在惠州,还是在儋州,尽管自顾不暇,他还是竭己之力为苍生的福祉奔走呼告。
在弥留之际,杭州径山寺长老维琳和老朋友钱世雄要他“勿忘西方”,好魂归极乐世界。苏轼以“着力即差”回答,平静而逝。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要让生命了然于心,随其自然,犹如创作随物赋形,从而驾驭这一不系之舟,展示生命最为朴质的本来面目。
苏轼在被贬黄州时,担心再由文字惹祸,长时间不写文字,甚至是老朋友的来信,都久拖不回。在海南他不再有诸多顾忌,放言胸怀: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据说这首作于惠州的小诗“传到当时宰相章惇耳中,勃然大怒,说他还这样‘安稳’,就再贬儋州。但他到了儋州,仍不改旧习”,又写下了《纵笔三首》,其一是这样的: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其实苏轼在早在黄州时创作的一首《定风波》已经坦言对待余生的态度: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生烟雨无常,不可控,不必控,唯有蓑衣之下可以保持一颗淡定从容的平常心。这就是苏轼对生命的诠释。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苏轼一生以水的滋润泽被苍生,以水的灵动幻化文字,以水的绵长护持初心之真,探悉生命之真意;他有山的稳重,山的坚韧,山的巍然。山高水长,他以一个“真”字耸起人生的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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