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起,“躺平”一词火了。
所谓的“躺平”,早期是表示网友不回应不反抗的一种心理态度,现在被用来表示当代年轻人看淡竞争之后主动追求低欲望生活的一种社会现状。
躺平是一种人生态度。“我想躺平了”,意思就是老子不想干了,只想吃吃喝喝、睡大觉、刷手机。
在中国古代,既有奋斗励志的热血诗句,也有躺平佛系的经典诗句。二者从来都是古代文人的一体两面,不能孤立地看待。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其一》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颜真卿《劝学诗》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黄櫱禅师《上堂开示颂》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王贞白《白鹿洞二首·其一》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
这样的诗文饱含对家国的期许,对功名的渴望,对成功的信念,充满了奋斗的力量,读来令人热血沸腾!
而最能代表古代知识分子终极理念的,是宋代理学大师张载所提出的名言,后人(冯友兰)总结为“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言简意宏、掷地有声的名言承载着一代代读书人的使命,为重建国人的心灵世界提供了根本遵循。
但是,作为个人来说,并不是仕途都是一帆风顺的,也并不是人人时刻保持着“不服就干”的奋斗精神。当岁月的棱角把热血青年磨砺成油腻大叔、佛系中年,有较多的文人选择高调躺平,及早把自己调成“省电”模式,乐得清静。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也。
盛唐诗人王维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身在盛世,见过繁华;历经战乱,曾履沧桑。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母亲信仰佛教,从小就受佛教的影响很深,简直不用社会怎么去磨炼,一枚“佛系中年”就此养成。
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写此诗时,王维的年纪不算大。实岁41岁,要拿到现在,说仍属于青年也未尝不可。但在人事七十古来稀的唐代,王维已经端起架子称晚年了。
晚年就晚年吧。如此佛系的王维,很难想象,少年时代也写过“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诗句。
王维四十四岁左右时,为供“志求寂静”的母亲用以修行静养,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即辋川别业。此后苦心经营为一片山水胜地,成为他“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这里深处终南山,依山傍水,跟裴迪几个好友诗文互答,隐几参禅,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快活得不要不要的。
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从人生选择上,躺平也没什么不对。甚至从审美范畴上,反而激发了文人的灵感,创作出更多走心入脑的文艺作品。当远离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和污浊混乱的官场生态,诗人们不再执着,走出了一条“别有人生天地宽”的清新道路。
典型的还有苏轼。
行香子·过七里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宋神宗熙宁六年二月(时任杭州通判),因与朝廷掌权者意见不合,东坡被贬谪杭州任通判。一个清晨,东坡乘轻舟经过富春江七里濑,写下了这首如此通透的词作。在对大自然美景的喟叹中,寄寓了因缘自适、看透名利、归真返璞的人生态度。
当然,用“躺平”来形容伟大的东坡是不对的。尽管仕途不顺,却拿得起、放得下。他好佛老而不溺于佛老,看透生活而不厌倦生活,善于将沉重的荣辱得失化为过眼云烟,在大自然的美景中找回内心的宁静与安慰。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就是“达观”。
最能代表东坡这种个性的,是他的名作《定风波》。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本词集中反映了东坡的三种达观境界:
达观之一:面对困境,不以为意。在小序里可以看到,道中遇雨,同行之人都觉狼狈,东坡不以为意,反映出东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疏放自适的态度。但这里还只是身体形态对自我的超越。
达观之二:活在当下,发现美好。面对困境,东坡不是被动忍受,而是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坦然面对,从中发现美好,追求人生本我。竹杖芒鞋,吟啸徐行,烟雨平生,快哉快哉。
达观之三:大彻大悟,宠辱不惊。最后,作者回首往事人生,感觉都像这场风雨,只要回去了,就什么事都没发生。在这里,东坡大彻大悟,人生态度再次升华,完成从本我、自我到超我的逾越,达到了庄子“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物我两忘境界。
东坡的人生态度在文人中很典型:老大,我这个不识好歹的憨憨,你看能用就用吧,要是不能用,那我就早点退休回家了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怡孙、遛鸟、跳广场舞,嗨嗨错了,该是吟诗、作对、逃禅、归隐,快活得不要不要的。
东坡的好学生黄庭坚秉持的也是这种调调:
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
仕路风波双白发,闲曹笑傲两诗流。
故人相见白青眼,新贵即今多黑头。
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
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
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
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
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
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
一代名著《西游记》中,借渔樵互答的口吻,描写了文人心目中快活的躺平生活。
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
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
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
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
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
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
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明清的中下层文人,既然功名无望,大富大贵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还不如就此躺平享受现实,按流行的说法就是“活在当下”。所以,这批文人要么在小说里意淫高中状元迎娶白富美,要么以诗词形式发发牢骚。渔樵自况只不过是“夺他人酒杯、浇自家磊块”罢了。否则真要做樵夫的话,白居易的《卖炭翁》忘了吗:“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哪里还能悠闲地躺在院子里看白云。
说到底,古代的文人也终是傲娇。其所谓躺平,是建立在成功人士/社会上层的基础上做出的现实选择,与当代佛系青年的躺平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文人真要躺平起来,那日子还真是挺艳羡的。有诗为证:
无事吴趼人无事一尊酒,心闲万虑清。古书随意读,佳句触机成。幽鸟寂不语,落花如有声。此中饶雅趣,何必问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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