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广州,有名有姓,有年代可考的古桥梁,就有六十二座之多。无名无姓的小桥,就更是数不胜数了。较著名的还有清风桥、帅武桥、白沙湖桥、万福桥、青云桥、宾日桥、王孙桥、探花桥、玉带桥、东堤桥、迎恩桥、永安桥、镇龙桥、银锭桥、驷马桥……
这些名字,总会在我眼前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风和日丽之际,三五成群的妇女,在涌边一边浣衣一边笑闹;卖花小贩挑着担子从桥上经过,清淡的花香顺流而下,飘满河涌;疍家的小船荡着双桨,悠然划过桥洞……清代有一首《羊城竹枝词》写道:“水绕重城俨画图,风流应不让姑苏”,也可视为广州水城的一个美丽侧影吧。
然而,在烦嚣的现代大都市中,愈来愈高密度的人居环境,造成大部分河涌的污染,已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那些如诗如画的景象,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年,广州市政府宣布全面启动东濠涌片区的改造工程,改造规划范围为东风路起至珠江口段,改造后的东濠涌,将定位为旧城中心的新景观带。
看到这个消息后,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越秀桥的影子。因为在所有老桥中,我最熟悉的就是越秀桥了。
当年整治中的东濠涌(越秀桥段)
几十年前,我每天都要从东濠涌边经过。那些在低矮简陋的棚屋前穿着黑色莨纱衣服忙碌的妇人,趴在地上“射波子”的男孩,跳橡皮筋的女孩,悠闲地抽水烟的老人,卖桐油灰的小贩,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不时在梦中闪现。
东濠涌边最常见的场景是:每天听着相同的炒菜声音,从家家户户传出;每天都碰上有人生炉子,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每天都听见有人吵架。家家户户门前,不是晒着木棉花,就是晒着鸡鸭鹅毛。傍水人家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琐碎,今天永远是昨天的重复。
我还记得有一只黄色的肥猫,总是趴在屋顶上,懒洋洋地盯着我,无论我朝它挥手、跺脚、学老鼠叫,它的表情都像佛门弟子一样四大皆空。令人不能不叹服,这个老江湖的修为,已达到化境了。涌里常有人下网捞鱼。缓缓流淌的涌水虽不算清,也不算浊。大鱼没有,小鱼小虾总会有一些的。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把洗净的衣服一件件晾起来。每当那个捕鱼佬收网时,她也会好奇地探头张望一下,看看他有没有收获——如果一无所获,小女孩的脸上便会掠过一丝顽皮的微笑。
夕阳西下,暮霭沉沉。生炉子的青烟愈发漫无节制地弥漫着,飘满河涌,顺流而下。我听见有人猛烈地咳嗽。不知从哪间棚屋又传出打骂小孩的声音。拉高胡的声音。远远近近有些鸡啼声。狗吠声。啪嗒啪嗒的木屐声。还有潺潺的水声。
这就是我孩童时代的东濠涌。
越秀桥的石碑
桥东南有一块立于年的《整理东濠下游碑记》。我没事时也曾阅读,只记得开头一句:“粤城设置肇始于周郝王,时越人公师隅所筑之南武城,历时二千余载。”现在,涌边的居民早已迁徙一空,石碑依然静静地立在高架桥下,几经风剥雨蚀,看上去脏兮兮的,布满瘢痕,字迹有些模糊难辨了,撰书者的名字也没了,可能是“文革”时被凿去吧。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所有关于广州历史文物的资料和地方志中,几乎都不提越秀桥?《广州市文物志》“桥梁·牌坊”一节,把年代兴建的海珠桥作为单独一条,但对越秀桥却只字不提。其他资料,或一笔带过,或语焉不详。
其实,越秀桥的历史肯定比海珠桥要长。重读《整理东濠下游碑记》,其中有记:“沿濠有桥凡五,曰竺横沙桥,曰小东门桥,曰东华路桥,曰大东门桥,曰越秀桥,而孔桥皆隘,宣泻维艰,故皆夷而新之。”由此可见,越秀桥早已存在,年代只是重新修建而已。但究竟早到何年何月,我就没有考证了。有可能是年代拆城墙后才建的,但也有可能更早一点。
东濠涌一直是广州城东最重要的排洪水道。它的上游起于白云山南麓,经下塘至小北,沿越秀北路南流,从大沙头附近注入珠江。明初为了防洪,在这里设置铜关,以疏城渠之水。但由于东濠涌弯曲狭窄,一向淤塞严重,每逢暴雨,白云山的洪水便挟着大量泥砂,咆哮奔腾,一泻而下,东濠涌不及排泄,小北至法政路一带,往往变成一片汪洋。明、清以来,这里已三番四次被山洪毁为废墟了。《整理东濠下游碑记》就记录了年的特大水灾:“民国二十有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广州市大雨竟夕,东濠上游山洪暴发,小北区域首当其冲,塌宇伤人,遽罹浩劫百年以来未尝有也。翌岁秋复遭巨浸为患。”
自从年在麓湖筑坝蓄水以后,才算终结了东濠涌水漫金山的情景,加上白云山的溪水日渐枯竭,古人所描写山洪暴发时“海水横飞十丈高,白云山水流滔滔”的景象,已难得一见了。东濠涌一度成了排污的沟渠。据说平均每小时流出的生活垃圾,达数百公斤。这数字听起来十分骇人。
整治后的东濠涌
这几十年间,我目睹着东风东路由一条寂静而狭窄的马路,变成宽阔繁忙的大马路;目睹着东濠涌上盖起了高架桥,成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目睹着从黄华路上高架桥的匝道建了又拆;目睹着分隔快慢车道的绿化带从小树长成大树,然后又被铲除。然而,不知为什么,马路愈宽,塞车愈严重。越秀桥已被纵横交错的高架路和大排长龙的车流淹没了。
当年住在河涌两岸棚屋里的居民,早就各散东西,不知所终。匆匆而过的行人,似乎都不太留意到越秀桥的存在。有一次我和朋友坐巴士经过越秀桥时,他奇怪地问:“为什么这里叫越秀桥站?桥在哪里?”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是啊,那些老桥都到哪里去了?也许它们确实老了,老掉牙了。在现代大都市的钢筋石屎森林之下,已经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位置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它们慢慢地淡出了人们视野。
然而,有时我偶然路过,停下脚步,侧耳凝听,在一片闹市的喧嚣后面,却仿佛还能听到越秀桥的深沉呼吸,还是那么熟悉,那么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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