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苏轼的诗词,我们极容易因他笔下的“月”而沉醉。苏轼的月已经成为千古明月,寄托了无穷情思——
有对人生空渺的孤独幽愤:“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有及时行乐、与酒为伴的无奈忧叹:“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有对春夜美景的迷醉和怜惜:“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当然,还有成为千古绝唱的人间最美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案头有一本《苏轼集》,闲时随手翻翻,偶然发现:原来苏轼写“雨”的诗词也不少。苏轼的“雨”充满灵性、富有情趣:“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醉眼朦胧觅归路,松江烟雨晚疏疏”“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这些“雨”仿佛隔着千年尘烟拂面而来,滋润了人间。
苏轼诗词中的几次遇雨,更是值得玩味。
西湖赏雨:山色空蒙雨亦奇
自熙宁四年起,苏轼任杭州通判三年。其间,他游遍杭州山水,饱览西湖盛景。山间访友、湖上泛舟、楼头远眺、荷下醉眠,这些都是诗人在西湖常做的风雅之事。寻常人观景,喜欢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面对湖光潋滟、远山叠翠,赏景、饮酒、作画、吟诗,此乐何极!但苏轼境界不同,他眼中的西湖四时皆美,尤其是雨中西湖,风光更佳。
在望湖楼观景,暴雨突如其来,苏轼写下“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佳句,雨珠儿的欢脱、蹦跶衬托出诗人的畅快淋漓。
在吴山有美堂观景,刹那间云雷际会、雨飞风卷,诗人笔力更加雄健:“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这奇伟雄阔之景,只有充满豪气的苏轼才挥洒得出。
最能体现他对西湖雨钟爱之情的,当数这首著名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阳光和煦,清风拂面,与友人相聚西湖,诗兴正浓时,一阵急雨破坏了朗朗晴天,该是多么败兴之事。苏轼却说“山色空蒙雨亦奇”——你看,下雨时,西湖周围的群山苍茫缥缈、若隐若现,不也是一种奇观吗?
不管晴天雨天都是好天。这种接受不完美、达观随意的态度,正是苏轼善于容纳万物的审美观。在秦观眼里,“无边丝雨细如愁”;李清照将细雨含愁点化到极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苏轼却沉醉雨景,“微雨竹窗夜话”“雨后登楼看山”,都是人生赏心乐事。
雨是天然之景,是偶遇,是相逢,是与清风明月、山岚水雾一样的自然之友。因此,苏轼笔下的“雨”多了一份质朴亲切、意趣盎然,有了与自然相知相得、相爱相惜的情感。不独是“雨”,苏轼诗词中的花草虫鸟、风雷云雪,无一不奇,无一不美。
道中遇雨: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词中,有一场雨更为著名。
某一日,苏轼去黄州郊外的沙湖道中,忽遇一阵急雨,同行皆狼狈不堪,苏轼却安然若素,吟啸徐行。不久,雨住天晴,他写下了这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历来被认为是最能体现苏轼不执固念、旷达超然的代表作。其实,苏轼的心境也经历过一番波折。元丰二年,苏轼谪居黄州,感到孤苦凄冷,“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后来,苏轼收敛了锋芒,躬耕田野,混迹山林,渐渐悟出人生不过如蜉蝣寄生、沧海一粟般短暂微渺,唯清风明月这些自然万物“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苏轼的志向也从当初渴望建功立业逐渐转变为寄情山水,觉得做一个闲人更有趣味,“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林语堂评价苏轼:“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去沙湖道中所遇的这场雨,正如苏轼经历的无数人生风雨,别人慌乱失措、狼狈不堪,他却“一蓑烟雨任平生”,不惊不惧、平淡自若。拥有这种面对磨难坦然接受的人生观,正是苏轼值得世人敬之爱之的原因。
梦中得雨: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
绍圣四年,已经60岁的苏轼从惠州启程,被贬到更为荒僻的海南。渡过宽阔的琼州海峡,踏上远离故都的荒岛,苏轼不免发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忧叹。但是苏轼的伟大之处在于,很快就让自己的心境与海岛的茫茫大荒融为一体。
从琼州到儋州的途中,苏轼睡了一觉,梦中偶得佳句:“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一觉醒来,果然遇清风急雨,于是挥动如椽大笔,写下一首字的长诗。这首诗中的雨,不是西湖柔波映衬下的迷离烟雨,不是黄州郊外适宜徐行的萧瑟春雨。苏轼用“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之句,描绘暴雨来临前地动山摇、万钟齐鸣的磅礴奇观。这种大气魄、大境界,是苏轼来到海岛后的更深一层了悟。
来到偏僻荒岛,四面所望皆是海天无边。归途遥远,苏轼的想象力飞跃时空,从海岛联想到人生、天地、宇宙:“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海外有海,天外有天,辽阔中国也不过是大海中的小岛,整个人类无不是在岛中,何须自悲?
有了这无限广大的宇宙观之后,苏轼的心胸更加开阔,面对磨难更加坦然:赴海南之前,他已经交代好后事,断了回故土的念想;到了蛮荒之地,他仍以乐观豁达的心胸、博学多识的才华造福百姓。苏轼凿井修渠、讲学传道,为海南的人文兴盛作出巨大贡献。
初登海岛途中的这场大雨,对苍凉老迈之人来说是一次劫难,但是对愈老弥坚的苏轼来说,又是一次人生洗礼。三年后,苏轼遇赦渡过海峡回望海岛时,他忘却了“无肉无药”“无室无友”的艰难日子,发出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深情感慨。
这就是苏轼,在任何凄风苦雨的环境中,都能发出柔和明媚的光。或许,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东坡居士,都期望在或坎坷或平凡的世间,找到安放灵魂的居所,体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随性自然。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珠海市九洲中学)
《中国教师报》年05月04日第16版
作者:张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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